他处在一种躁狂的状态。


    心儿悸动者,由一个鲜活跳动的实体渐渐地膨胀,无限地扩展着,空空荡荡,无着无落。


    脑海翻滚着一条条色彩鲜艳的飘带,他想抂这供飘带扯过来交织,形成那斑驳的色块,然而当意念的手刚一伸出,鲜艳的色带却飘然而去,带给他一股淡淡的失望------


    他可以感受到太阳的呼吸,却看不到那个光圈;它能体验到天地的表情,却无法想象它的形体。实在的在虚幻,虚幻的却不能实在。


    惆怅、烦恼、忧郁、失望,但又滋生着一丝丝希望,好像黑暗的地平线那边一丝丝亮色。空落落的感觉,莫名的骚动------


    他唱歌了,唱着被他篡改了的《陪你一起看草原》,唱着唱着,歌声突然嘎然而止,他把酒杯端在胸前问别人:“看!我的手抖吗?”还没有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酒杯放下,披上被他称为“袈裟”的外衣,带起被他称为“绿帽子”的帽子扬长而去。


    出了饭馆一上出租车,他就从屁兜里掏出一张50圆的人民币放到司机的面前。到目的地了,他一只脚踏出车门又回过头来摸着屁兜问司机:“我给车钱了吗?”
 司机举起那张50圆的钞票:“给了。”
“啊哦,我就怕没给你钱。够么?”
“够,还得找你钱呢。“
“找钱就不用了,你都留着吧!“
出租车司机自然就千恩万谢。
走进画室,看到画案上铺好的宣纸,他本来醉意朦胧的双眼顿时放出光来,忧郁化作了兴奋:“我不干了!给我倒上矿泉水,笔墨伺候-------”
 

    他开始作画了,一边自言自语地学说着别人,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毛笔蘸着彩墨在宣纸上涂抹着。他将红白两种颜色挤在一个碟子里,把两只毛笔夹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中间,然后沾上色彩,在宣纸上轻重不同地拈上一下,一个尖儿红底儿白的仙桃跃然纸上,再一拈,又是一只------画到酣处,他干脆脱掉背心儿,裸露着上身,不时地把色彩和墨汁涂在自己的肚皮上,几分钟功夫,九只灵动的仙桃构成了整个画面。正当在场的人们称赞不已时,他突然又举起战蘸墨的毛笔在纸上刷来刷去,刷过之后,纸上的仙桃不失其灵动,而整张画却凭空添了几分凝重。


一位身家过亿的富家子弟抢着说:“海哥,这张画是我的了!”
“你要?那得拿银子来。”他端起酒杯,看看富家子弟。
“你又不缺钱,要什么银子,再说我把你养起来都行。”富家子弟的话音未落,放下酒杯的他出人意料地把画好的画团成一团然后撕成四半儿,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又十分惋惜地错愕。
他说过:“我只佩服四个人,那就是曾国藩、胡雪岩、李叔同、海日汗!”
这就是海日汗------不同常人、疯疯癫癫的画家海日汗!
海日汗曾忧郁地也曾亢奋地对我说:“奥哥,你写我吧,写一个真实的海日汗。”


    海日汗自信而又脆弱,忧郁而又亢奋;在很隆重的场合他会我行我素,但有时又很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他不拘小节,公开地聊女人、聊性,甚至说出的话让人不堪入耳,但他又常常请香拜佛,在庙宇里俨然是虔诚无比。他自号半僧,又称自己是“逍遥王”;很多时候他从早喝到晚,醉意朦胧,云山雾罩,但有时他又出奇的清醒 ,当许多道貌岸然的君子因为酩酊大醉而放浪于形骸之外时,他却唱上一首歌然后悄悄离去。


    多重的两面性聚于一身的海日汗,是天才的画家海日汗。

    海日汗学画画起始于他童年时的一个梦。他梦见一个红衣老人教他画画,画的是三样东西:一是人,二是马,三是什么?他怎么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忘掉了。由于这个梦,海日汗迷上了画画,一有空闲他就把自己看到的和心里想的用铅笔画在纸上。那个时候,他家弟兄姐妹多,生活比较窘迫,没有钱买纸笔,他就把哥哥姐姐们用完的作业本反过来做画画纸,他是家里的老疙瘩,偏爱她的父母有时会给他几分钱,他舍不得去买糖球,省下来去买来绘图铅笔和橡皮。在这种艰难困苦的磨练中,海日汗的绘画才华逐渐的显露出来,他考上了中央民族学院的美术系,进入到高等学府进行深造。 


    多年以后,他从自己接触到的词汇中得到了顿悟:红衣老人教他画的第三样东西是“想象”,是“思维”。由于这种顿悟,使海日汗以后运用中国水墨画技法借鉴西方印象派的表现主义形式开始了自己独特的艺术探索。


    在大学期间,海日汗就以良好的基本功和具象能力在首都美术专业大学生速写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大学毕业后,海日汗的作品就受到业界的重视和好评,多次获得国际和国内的多项大奖,屡屡位列全国百杰画家之中。


    海日汗自觉地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灵感,又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表现形式,对艺术的真谛进行参悟,成为一代个性鲜明,进行独特艺术探寻的画家,被誉为“中国彩墨艺术的骄子”。在中国美术界获得了这样的评价:“海日汗是一位蒙古族艺术家,他作品中的图像多与本人的生活体验及民俗、宗教有关,具有很强的原始意味。从表现风格上看,他深受西方表现主义大师夏加尔、苏丁、蒙克等的影响,其可取之处是:有效地保留了水墨画的特性与材料特征,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貌。”


     海日汗行为乖张生活习性不同于常人,因而也常受到人们的诟病。他到一个农场裁缝写生时,农场主为照顾他的生活,特意请了一位当地妇女为他做饭。当他采风结束离开后,农场主问那位妇女:“你怎么没和他要一张画?”做饭的大嫂的回答出人意料:“唉,那就是个楞子,连个球裤还能穿反了,誐才不要他那鬼画弧呢。”那位大嫂如果知道海日汗的一张画当今拍到68万元的话,那该多后悔呀!


     但海日汗的绘画天才是谁也不能否认的,有许多对他颇有微词的同行也不得不承认:“老海画的不错,但喝酒喝的手抖,基本废了,现在画不了了。”对许多事情都满不在意的海日汗很在意这话,所以才有常常端起酒杯来证实自己手并不发抖的举动。有时还会正话反说:“人家都是大师,就我不行,手抖,画不了画了。”


    海日汗喝酒常常是半夜起来开始喝,一直喝到傍晚睡觉。如果以为这样喝酒会淹没他画画方面的天才的话,那就错了。其实海日汗从来没有因为喝酒而耽误过他的艺术创作。相反的是他常常借着喝酒的机会来寻找创作的灵感。


    我和海日汗相识已久,他常常因为画出了好画而欣喜,也常常因找不到创作的突破口而苦恼。欣喜时苦恼时他都要找人喝酒,我也就成了他经常骚扰的对象。有时,我睡觉忘记关掉手机,天不亮就会被铃声叫醒,那肯定是疯子海日汗。


    在睡意朦胧中按下接听键,只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奥哥,我是你弟弟海日汗,我被你弟妹赶出来了,你怎么样?和我一起进膳吧!”
“你在哪里?”半天我才插上一句。
“我在咱们弟弟慧琳这儿,哎,奥哥,嗨,你比我小,是你嫂子把我赶出来了,不,她比你大,你的叫她姐。”几句话下来,我们的伦理关系就变得这么复杂。


    这一天,我们陪他从东河跑到大召,又从大召跑到成吉思汗大街,几乎逛了呼市全城。实在有些陪不动了,我说:“回家吧!”


    他摇着头:“不回!我就不投降!”


    没有办法,我们又进了饭馆。等着上菜的功夫,他已经打了一圈电话,叫人们来和他一起喝酒。还没等人们到齐,海日汗就迫不及待的端起了酒杯,他充满了感伤:“喝完了这顿酒,我今晚还不知在哪儿住呢------”这时,饭馆里没挂窗帘的窗户正对着他,向窗外望去:夕阳西下,给远处的阴山山脉涂上一层金黄,从山顶向山下延伸,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原本大呼小叫的海日汗突然沉静下来,久久地望着窗外,好半天过去,他缓缓地说:“奥哥,我出来好几天了,血压高了,药也没有带,我的回家了。”话还没说完就起身去穿衣服,戴帽子,当时有几个被他约来喝酒的好几个人还都在路上。


    这次回家后,他整整失踪了一个多月。而此后一批以《回家》为题的反映环保、描绘草原自然风光的丙烯画就出自于这段时间。就是这些画中,“海日汗选择的对象大多是他再熟悉不过也最醉心其中的少数民族生活场景,------他以粗犷、单纯、天真的艺术风格,将代表草原文化特征又浸染个人独特的生命冲动以及交织着宗教迷想和童年记忆的复杂情感表露的淋漓尽致。”因而有美术评论家指出:“海日汗成型作品仍然大量留有水墨的气势笔意,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化元素------更多地保留狂野的笔法,让厚重的壁画元素动起来,让宗教文化与个人情思融入泛水墨状态。”


    海日汗至情至性,身上洋溢着一种童真童趣。他十分敏感,有时谁把杯子放得重一点,他就说你摔打谁呢?他常说他82岁哪天走,走那天早上还要做一件不好往这篇文章里写的事情,然后要我们一定帮他擦擦身子。又有一次他要求比他大12岁的书法家康新民在他走时给他擦身子时,叫这位大哥恨恨地骂了他一顿:“你个臭货,叫谁给你擦身子呢,罚酒!”


    其实不用罚他他也在喝,酒精在肚子里燃烧,晕晕乎乎的感觉使灵魂在升腾,无限膨胀的心仍在继续膨胀。


    由实体到膨胀,无限的膨胀,从混沌到廓清,世界就是这样开始的!


    海日汗把灵魂注入到膨胀之中,包容这一切新生和逝去的以往,创造出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


    童年的梦是不会消失的,多重的两面性聚集在一个天才身上,复杂而又简单,矛盾而又趋同,这就是真实的海日汗!


作者简介:


奥奇,蒙古族作家,一级文学创作,现任内蒙古文联副主席。曾获内蒙古自治区优秀党员称号。出版作品集《天乐》、《悠悠寸草心》等,两次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最高奖“索龙嘎”奖,并获内蒙古自治区改革题材文学作品一等奖、中国蒙古文学学会蒙古族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等。长篇游记《背着文明走进荒漠》荣获《电影电视文学》第三届“丑牛”创作荣誉奖,并被选作《1988年全国游记年选》压卷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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