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接触乌日娜的画作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真真地记住了她的这些画作。那是几十幅草原森林的油画,准确地说是她有一组有十几张画胡杨的画作,栩栩如生地竖立在我的面前,并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这些画,我是在阿拉善荒漠上,一排排枯死不倒的胡杨林前看到的。



所以记忆非常深刻。那些画中的胡杨,是保留在一个画家的平板电脑上的。同行的画家是我钦佩的一位中国美术界的大老级的人物,属于名副其实的国画大师。他个头不高,脸色黑红,那天和我一起伫足在这条乱腾腾的胡杨沟前。




人声嘈杂如鼎沸一般,但大师脸色恬然,一副处乱不惊的神态。那天,秋阳正浓,天地似乎撒满了淡淡的倦意。我俩也懒洋洋地站在阿拉善大漠上的一条胡杨沟前,共同观看大师手中电脑上的这些画作。大师灵巧地滑动着屏幕,一幅幅胡杨油画出现在屏幕上。我探头看着,还以为是那位俄罗斯油画家的大作,我问大师,这是谁的画?大师告诉我这是一位年青人的画作,还就是咱呼市的。我有些吃惊,禁不住多看了几幅,竟然有点倒吸几口凉气的感觉。




大师看看我,问:怎么样?我说我不懂画,但感到这胡杨有琢磨头,像被人狠狠擂了一拳头。大师问我:啥琢磨头。我确一时答不上来了,胸中堵着好多话头,却说不出什么来了,无话可说,此时不是贬义词。我只是埋头看平板电脑上峥嵘怪异的胡杨。我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对大师说,我想看看画布外的胡杨了。大师憨厚地笑了说,琢磨出味道了?于是,我俩随着嘈杂的人流向胡杨沟走去。

  

   


这是三年前的一个仲秋天气,天高云淡,大漠苍黄,也正是去阿拉善荒漠看胡杨的绝好季节。胡杨沟那些胡杨,密密麻麻布在一条浅浅的沟里,吸引着天南地北的游客。沟外满是观赏胡杨的汽车,其声其势要比这片胡杨沟有气势的多,一眼望去,望不见个头尽。汽车还在慢慢涌来,似乎没有个头尽。我很是奇怪,这等去处,为什么没有人在沟前拉起绳子收费,一个秋天下来定能争个盆满。但它确就是免费的,免费的观赏者挤满了沟,可谓人头攒动,黑黑压压,就像节假日的所有旅游点一样,让人看着都生畏。好在阿拉善天地之大,无可形容,正迎了那句“苍天般的阿拉善”。除了胡杨沟上下有人车攒动之外,沟外仍是阔地高天。我想,啥样的好景致,若被人挤爆了,也就没有了多大意思。





尽管去阿拉善看胡杨,是一大景观,可我看人们的兴奋情绪,倒是更留恋观景这个过程,至于胡杨看成个啥样,倒是其次了。至于胡杨这种三千年奇特的生命状态,倒是不那么重要了。听人吼的,喊的,叫的,人们浸淫在这个过程中,我奇怪我们怎么能面对三千年的胡杨,在这自然生命奇观面前竟然没有一点敬畏和思索呢?一个汉子举着一个饮料瓶子抱住一棵胡杨的枯干,在摆拍,在大笑。心中不是味儿,在那个懒洋洋的秋日下午,我站在苍天般的阿拉善大地上心中却涌起几分悲凉。与我同行的大师不时停下脚步,看看平板电脑上的胡杨油画,他是在寻找什么呢?我被画中一幅几株扭曲伸展的胡杨吸引住了,在茫茫的荒漠上竖立着几株胡杨,那枝丫舞动着拥抱蓝天,冲斥着生命的张力,像是朝天呐喊,已经穿透了时空,就在我的耳边振响。





更让我脑洞大开的是,似是树杆下还画有一些残枝样的的小东西,仔细看去,竟然是射箭拉琴的蒙古兄弟还有一些神灵怪物,个个夸张得就像舞动的魂灵,让我感受到人的生命张力和不息动力。这让我想起立着的蒙古文字,这稍有些卡通般的奇妙文字,就像是舞动奔跑的人形,都有同工之妙,让我连连称奇称叹。当然,这也是我慢慢品出来的,你不识它却能品它。





看这些胡杨画,竟让我想起古老的蒙古文字来。我对大师说,这作品得品,越品越感到有些古灵精怪,但它又不张扬不夸张。大师点了点头,似同意我说的话。我继续看着屏幕上的胡杨,我又想起了苏东坡的《枯木怪石图》,我想,这需要画家的思维定力和艺术功力,似是不经间透出的,才是大心思,大手笔,这犹若电光石火,你得去揣摩,去发现。啥样的画家有这般功力呢?这位画家是谁呢?我问大师。大师告诉我,这是一位蒙古族画家的作品,是大师一位搞油画的朋友荐他来看一看。大师说着,灵巧地划动着手指,屏幕上再现这株株胡杨,这是一组,有十几幅,大师告诉我,画的作者称其为胡杨神韵系列。我说,我觉得这画要比名字好,名字是不是有些太实了?大师想想说,我看还行。

   


在我的印象中,以为胡杨在草原大漠生长的植物中,算是出类的。它的幼树长出的叶子,垂垂如柳叶,尖尖的长长的。如跳跃的女儿。长壮以后,树叶却长得浑圆,壮实,像草原汉子。更有奇者,一株老树上下长满了两种形状的叶子,只是通常被绿荫遮藏,不刻意是分不出的。我曾反复看,觉得奇妙无比,却不知何故,也问过诸多学问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树叶或扁或圆,平时都绿涔涔的,但到了深秋,却是一片金黄,秋风掠过,地面上铺下一层,胡杨古叶,也是阿拉善大漠的一大景观,让苍天般的阿拉善多了几分萧瑟和诗意。每年秋季观胡杨的游客有数十万之众。我也是和一些朋友画家来到阿拉善的。





我对画家对画作一直是充满敬畏的。几十年来也认识一些画家,各个年纪段的名画家也结识不少,看他们悠然作画,犹如观仙一般,他们手是那样的灵,笔是那样的润,神态是那样的自如和洒脱。我观人作画从来都是屏住气看,不敢多言,当点笔到画具形时,也从不敢大声表达自己对成画的好恶,即使你看到了成形的画作,握笔的画家活生生地与你说话,饮酒,抽烟,你也未必能感到他们魂灵的律动。作品的活灵活现,我们应当是从作品当中读出作者的心来。读出魂灵的跃动来,这才似乎是上乘之作。上文我说过东坡先生的《枯木怪石图》后人就解出不少人生悟道悟文悟人的许多道理来,这是中华文人们固化的心灵鸡汤,随便刨一块就上老酒,皆万物具备于我飘飘道骨仙风了。



而大师电脑中贮存的不知大名的胡杨画者,我以为也是画家中的高手,其碰的是最难画的胡杨。活的胡杨会让人们认为是普通的杨树,无过人之处。当然,其作品也有黄绿相间的胡杨树,却是细细的,几笔飘然而过的,你感到那是在乘车和马上浏观的。一闪而过后,但仍感到有拂心的草一闪一动的,让人久久不能平静。我觉得作者笔下的细胡杨也有观头,琢磨头。惊奇的是作者其笔下的胡杨大都是画骨透韵的,她的画作大都是死后千年不倒不朽的胡杨,形形色色,立于画布之间,千奇百怪,让人观之便刻进了脑海里。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些画,就深深刻在记忆的年轮里。




我从来觉得读文也好,品画也好,就是要能看到作家画家的心,这同样也需要识画识文之人,这种阅文品画从来是双相的。我也知道,我识画品位不高,可识心撞心的作品见到的确也很少。能见一副好画,久久伫立在画作前,心潮跃动好,泪眼婆娑好,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多的。我评画私下公开几乎是没有过,倒不是忌惮什么,我知道我说好也罢,说差也罢,影响不了画作的本身价值和市场价值。


   

但从心里觉得有可说的,值得说的,还是大师藏在电脑屏幕上的画作胡杨。遗憾的是我连画家的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哩,也算是这次阿拉善大漠之行的憾事。我很欣赏画中胡杨的生命气质,我猜忖这位画家一定是位长满络缌胡子的蒙古壮汉。 


     

去年秋上我去呼市新华书店参加我的长篇小说《穹庐》的读者见面会,结识了一位参会的胖胖的女读者,她长着副典型的蒙古女人圆脸,笑微微的,很甜,透着一股草原女儿的特有爽气,我直感到她是属于那种易交往的女性。她告诉我她是摹名而来的,主要的是想了解一些蒙古往事和内蒙古近现代史。她自我介绍说自己叫乌日娜,现在自治区公安厅文联工作,专职搞些创作什么的。我把她当成了常见的文艺女性,便唔唔地随便聊了些公安文联的几个熟人,说起行当,乌日娜告诉我她是专业搞艺术创作的,平时创作些油画什么的,聊得熟了,便相互加了微信,并告之若方便给我发些她创作的作品,我好学习。她浅浅地笑了,圆脸上荡起酒涡来。原本是客气话,会未散,乌日娜真还给我发了一些作品。


 

那天,回到宾馆闲下后,随手翻了下乌日娜发过的一些油画,一看不禁惊住了,其正是那年大师让我看的一些油画和草原风情画。我万没想到,这些油画竟是出自一个女性之手,长着漂亮洒窝的女性之手。这一下子真让我倒了三观,哪个络缌胡子壮汉呢?而这个柔柔的乌日娜的名字像刀一样刻在自己的脑海里。看乌日娜的油画,感到其涉猎非常广,笔端融进了森林草原大漠,像是把浩大的蒙古天地一下子全装进了画布里。许多凝固的瞬间,你也感到外延甚远,总给人许许多多的相像空间。这是很不得了事情,留白就是相像,但难得的是乌日娜并不刻意,似在不经意之间。




我凝眸在一幅叫《遇》的油画前,那是偶遇的几个马上的蒙古汉子相逢在草原上,孤独的牧马汉子在马上交谈着,寓意扑面而来,非常有感染力,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被乌日娜捕捉到了,我不得不承认乌日娜是拿捏生活捕捉灵感的高手,其散发的艺术味儿,不可阻挡,直直滚来。她画森林画草原,画马画驯唐,画草原上的干警,笔墨都是那样的到位,让人心临其境,身临其境。尤其是那多幅画胡杨的油画,更是有草原儿女的张扬和气度。



我被那幅叫《驼铃》的油画吸引住了,这也是几株干冽冽的胡杨树,枯干和枝丫画得扭曲,但感觉非常舒展,有一种自然天地哺育的气度淋漓喷发,无形的气质把画布充得满满的,特别是远处似是小山峦的东西,细看确是戈壁之舟骆驼,难怪其叫驼铃了呢?静思下来,真能听到驼铃声叮当传来。这里有着女人的纤细和艺术家的独有匠心。有了更多地更准确地了解乌日娜,我与兴安通了电话,他告诉我乌日娜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油画家,在青年画界非常有名,画作非常夺目抢手。这我才知道了乌日娜,是专业的艺术硕士,早就成功地举办了多次画展。



在业内名气颇响。我说我想跨界为她写些什么,这是由衷地的想法。兴安告诉我艺术都 是相通的。我特意搜寻看了乌日娜的一些草原油画和相应的艺术评论,是不好归类的那种,评论家在她面前迷惘了,正如欣赏她的画作一样。乌日娜那组几十副的胡杨油画,在业内还是称道的。这些画在她林林总总的画作中不是多数,也不占特别大的比重,但这些画你能看到一种舞动,听到一种呐喊,他能与你的心灵产生共振,乌日娜带给画坛的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力,草原大漠的壮阔雄浑给乌日娜提供了作画的壮美空间,这需要画家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从心中流出的画作有着草原 一样的生命力。我相信,乌日娜的油画作品会像胡杨一样自由生长,直至遥远。在这一点上,称乌日娜为画胡杨的女人似乎还贴切。


  


肖亦农  当代小说家,文学硕士。青年时期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鄂尔多斯市作家协会主席。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知青小说享誉当代文坛,是中国知青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共创作各类文学作品600余万字。现结集出版《肖亦农文集八卷》等,代表作有中篇小说《红橄榄》、长篇小说《穹庐》、《黑界地》,电视文学剧本《爱在冰雪纷飞时》、《我的鄂尔多斯》,长篇报告文学《毛乌素绿色传奇》等其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奖项。2010年获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政府颁发的文艺创作突出贡献奖并获金质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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