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这个民族的热爱是天生的,所以我有记录的强烈动力。
阳丽君:阿音老师,你一直在拍内蒙古,拍游牧蒙古人学校、游牧圣地、蒙古人、蒙古马,而且量很大,内容很多,拍得很深入。
阿音:我是一个失学儿童,14岁上初中二年级时就失学,所以我一直说自己是一个文盲。我没有专门学过摄影,但我还是很幸运19岁就拿起了相机,首先拍的就是《中国游牧蒙古人·学校》。当时对摄影理解不深,只觉得我是一个失学的孩子,就想拍和我命运一样的孩子,拍教我们的民办老师,这样一直拍到1996年。6年期间,我拍了很多蒙古族小学的状况。我的家乡科尔沁草原属于边远地区,基础教育还处于很艰难的状态。
1996年我懂得了选题,我想过很多,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拍我的民族——蒙古族,拍这里的游牧生活。对这个民族的热爱是天生的,所以我有记录的强烈动力。而且我当时想到拍蒙古族的时候,我的家乡整个全变了,蒙古包、民族服装几乎都没有了。最后我选择了还在游牧的锡林郭勒草原。我1997年搬到那边,开始设计我的“游牧三部曲”。到那里没有目标,拿一个135相机随拍,现在所说的“游牧”专题第一部就是这么开始的。
刚刚去的时候,看到游牧人、游牧生活就随便拍,那时我还没有真正扎进去。但这期间我用蒙古文写了20多本书,2004、2005年的时候,我写《中国游牧蒙古人》,才真正走近我的祖先,我也变成了一个游牧人。2006年,我迎来了人生转折点,在平遥做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展,姜老师去看了。展览叫《蒙古人》,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真正学过摄影。
阳丽君:你在平遥的展览引起了较大的反响。
阿音:我2005年第一次去平遥找感觉,发了一些小片子到组委会,张国田老师看了以后说有意思。那个时候拍蒙古人的照片几乎没有,他亲自给我打电话,说你做一个不一样的展览,可以把照片装裱在牛皮、羊皮上,但是我没有条件。最后我把蒙古包搬到了平遥,把长调和马头琴也都带去了。
姜健:2006年我认识阿音,是因为陈小波看了他的展览以后,见到我特别兴奋,说有一个小伙子拍的蒙古人,很好,但是还有一些问题,你帮帮他,这是小波给我的任务。我就去看,整个蒙古包又有奶茶,又有马头琴、长调,小伙子也很有范儿。那个展览在室外,做得挺大,但是作品不是特别精神。我看完以后说,你是拍自己民族的人,我觉得应该用平视的目光。那个时期很多摄影家很夸张,仰拍、俯拍,觉得这样有力量,把地平线压在底下或者拍到上面,有冲击力。我跟他讲其实摄影不是这样的东西,摄影是心的交流,尤其是这种环境肖像,一定要平视你拍的人,这样你们之间的交流才是平等的。他很快听懂了,回去以后真的重拍。后来他的画册是我编的,那类夸张的东西就都没有了,所有作品都让人感觉特别顺畅。
我还说了一句,就是一定要拍蒙古包里面,不要只拍外面,寇德卡(Josef Koudelka)说过一句话:你只要迈过门槛,拍的照片就比外面好得多。阿音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进去以后知道怎么拍。
阳丽君:《中国游牧蒙古人·学校》是在“游牧三部曲”之前拍摄的。
阿音:《中国游牧蒙古人·学校》是我的第一部创作。19岁开始拍,画册也是姜老师编的。
那时我刚学摄影,我把杂志封面封底的一些照片剪下来贴到一个本子上看。我家里特别困难,16岁自己走出去生活,17岁开始写新闻报道。之后 1987年18岁,我看到《兴安日报》,一家蒙汉报纸有两个摄影记者,那个时候没人拍新闻,这是个技术活。我看到图片新闻特别少,觉得干这个可以赚点钱,自己养活自己,还能帮助家里。那个时候我们那里刚刚引进来彩色照片,拍一张 5寸照片两块钱,洗一张照片5毛钱,柯尼卡或者富士胶卷一卷十一二块钱,简装胶卷9块钱。看到这个商机以后,就两个人搭伙,先写新闻报道,之后再给人照相。当地蒙古人没有照过相,觉得很新奇,辽宁、吉林的汉族人也过来照相,照完以后洗出来,我们再送过去拿钱。1989年12月,我买了一个长城傻瓜相机自学,1990年初又买了一个VB相机。就这样我拿起了相机。一个村子里面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学校,村子里面最有文化的就是那两个老师,那个时候学校没有房子,孩子们来到老师家里,在炕上上课。那些学生们的毕业照也是我去拍,当然这是一个很好的买卖,就这样我开始拍学校了。
1990年开始,我拍了很多,彩色、黑白都有。这个过程中,我也不知道最后到底能做到什么样。拍了一段时间,到1994年的时候,我在《人民摄影报》上看到解海龙老师拍的“希望工程”,知道摄影还能帮助当地办事。后来我曾在当地报纸和《中国摄影报》上发表过作品,比如一条凳子上坐着老师的那张。
1995、1996年,我就大量拍摄。那个时候我是通讯员,写了很多报道,在当地小有名气。我把照片放大,给旗里宣传部领导看,他觉得反映的是不好的一面。我拍摄的时候就被打过,也是这个原因。后来我在通辽原内蒙古民族师范学院做了第一个展览,当时叫《科尔沁草原希望工程》。
1996年,我的选题就是“游牧”,在锡林郭勒,还是随拍了几年。这当中我在报纸上也看到过姜老师拍的“主人”系列,那个时候姜老师拍草原,朱宪民老师也拍一些科尔沁人,王福春老师去呼伦贝尔拍过骑骆驼。我关注这些,心里想内蒙古能不能有一些这样的摄影人,值得不值得拍。后来我选择了拍“游牧”。
游牧圣地之四,2008年12月 阿音 摄
那个时候我没有条件,生活是主要的问题。不过到锡林郭勒以后,我开了一个小照相馆,拍照就方便了。当时徐力群骑摩托车走边疆,咱们哪有那个条件呢。我想找一个小地方切入,就想到东乌珠穆沁旗在边境线上,最原始,我去的时候一条油路都没有。就这样我走进去了,也很幸运,正好改革开放十几年以后正在发生大变化。我经常看新闻报道,所以了解这种变化。这样去了以后,1997年我就开始琢磨,真正开始用120相机拍了,我第一台120相机是苏联“基辅88”,比较便宜。
这样拍来拍去,编辑了一些照片,之后2006年到平遥办展览,后来还得了奖。我的真正初心是,把照片拿到那里展出一下,看能不能称为作品。2006年9月我回去,10月去了北京,一次性买了600多卷120胶卷。
02
这是关乎一个民族、一个人群的,拍摄有这么好的完成度,是可以成为文献的。
阳丽君:“游牧三部曲”的第一部是《游牧圣地》,画册是姜老师编的,主要体现什么内容?
姜健: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非常清楚。2006年在平遥见到了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拍蒙古人,拍自己的民族,上面也说到我跟他说要平视,要进到蒙古包里面拍,就有了比较深入的交流。
编画册的时候我发动了很多力量,刚开始他拿了800张照片,我在798把那日松、闻丹青叫来,我们三个一块儿看这些照片,用三个人的眼光选出来300张左右。之后我和阿音再一起分类精选。画册的第三部分是蒙古女人,其实是母亲,因为母亲是人的根,把她们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画册的名字也是经过一再推敲,叫《成吉思汗的子孙:中国游牧蒙古人》,书的内容格调很大,这是关乎一个民族、一个人群的,能够这样持续拍摄,有这么好的完成度,我觉得它是可以成为文献的。
这本书奠定了阿音在中国摄影界的地位,也给他带来很多机会,包括美国的展览,都是因为这个。后来连州摄影大展当代艺术的策展人选他的作品,也是因为看到这本书。阿音的作品很快受到关注,他的影像具有人类学的高度,不是简单的唯美。之前很多人拍内蒙古都是为了美,拍草原、日出、日落、马,以至于大家觉得内蒙古应该是那样的。阿音后来改变了大家对蒙古这个民族的看法,我觉得他的东西更加值得推广。
正好当时我们河南建了一个“大河画廊”,我是艺术总监,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很明确的想法,就是把中国摄影师的作品推到国际上去。我们画廊重金推出的作者只有他一个,做了三本画册、三个展览,这个钱都是画廊出的。阿音确实不负众望,他的作品不但在我们的画廊有销售,有传播的机会,后来还在美国得了奖,这个很厉害。
阳丽君:2007年你获得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所有之路”世界纪实摄影大奖。
阿音:2007年第一次真正走出去的展览是在美国,去了五个城市、三所学校巡展。这个奖的名称咱们翻译成“所有之路”,原来是一个电影纪录片的资助,2006年加上了摄影,他们在全世界找了四个人,分两个主题,一个和平,一个文化传承。平遥展览时,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来了两个摄影记者,发现有这样拍的人,当时他们觉得我是蒙古国的,先找了杨晓光先生,杨老师说好像是中国人,后来给张国田老师打电话,就这样找到我了。
2007年我得了很多奖,包括国展和国外的一些奖项,全是因为这一部作品。2008年我最困难,姜老师帮助我,把我的作品拿到798出书,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
姜健:平遥摄影节对中国摄影师在国际上的推广起了很大作用。而书的编辑对一个作者作品的整理是最有效的,挑选出来的作品具有传承的可能。做画册杨延康老师是最有经验的,他可以谈谈。
杨延康:我觉得是这样的,书、作品活得比你长,它延续你的生命。我去看阿音的展览,被打动了,我买了作品。阿音是蒙古族,拍他的母亲、他的家园,有感情,而且他拍照有坚定的信念,我通过照片认识阿音,他是一个真正的摄影家。如果没有书,只拍、做展览,没有留下文本,以后整理起来就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中国游牧蒙古人之二,2008年4月 阿音 摄
阳丽君:同时期应该没有人像阿音这样大量去拍蒙古游牧民族生活。
杨延康:刚才姜老师说得很对,内蒙古和西藏,赛马、雪山、湖泊漂亮,风景漂亮是外在的美,是一方面。走到下面去,人们怎么生存,他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才是根本。你了解一个民族,你要去田野、去大地。扎实拍蒙古民族文化的可能真的只有阿音,这非常重要。为什么外国人给他办展览,因为他的照片有人类学的东西,真正是以人为中心。
中国游牧蒙古人之三,2008年3月 阿音 摄
阳丽君:我觉得他的作品一方面是延康老师说的,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美背后人生存的状态。另一方面,他是系统地拍,还有天赋。
杨延康:阿音是一个苦孩子,开照相馆、拍新闻赚钱,但有机会来了,就马上把天赋激活了。有天赋,给机会能把握住很重要。
阿音:杨老师也给过我很多帮助,每逢过年我打电话,杨老师都在西藏拍摄。我研究纪实摄影的拍法,学的就是姜老师、杨老师那种。
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图片说明怎么写,姜老师告诉我,一张图片写几百字,记录被拍人的年龄、拍摄时间以及背后的故事,加起来就是一个时代的记录。后来写蒙古女人的时候,我就写这个女人喝一斤酒,等等,这些就是那个时候学到的。
看了杨老师的作品,我又继续琢磨怎么拍的问题,我给杨老师打了好多次电话,问这个问题。杨老师十年、十几年拍一个专题,为什么要用那么长时间,很多人说不是很快搞定了吗,其实不是这样。
我脑子里面一直想我的民族在变化,而且蒙古族部落那么多,但我没有大范围地拍。我现在所说的那个大专题“游牧圣地”就是拍东乌珠穆沁旗,后来整个呼伦贝尔和锡林郭勒我都去调查,这里有苏尼特部落、阿巴嘎部落、科尔沁部落、巴尔虎部落等,布里亚特也是其中一个部落。2012年以后,我选定拍布里亚特人,2014年我就跳到“布里亚特人”这个选题中去了。
中国游牧蒙古人之四,2006年12月 阿音 摄
阳丽君:你不同的系列有彩色、黑白之分。
阿音:“布里亚特人”全部是彩色的,但是这个难度大多了,是一种挑战。首先彩色是一种挑战,我之前是拍黑白的,这个是彩色,也更当代一些,影像表达方面我努力了很长时间。我不能像杨老师那样拍,也不可能重复之前去拍肖像,而且时代变了,我需要不一样的拍法。
布里亚特是蒙古族古老的一支,他们的历史非常久远,他们真正的故乡在俄罗斯,13世纪的时候住在那儿。我去过俄罗斯好多次,考察他们,思考怎么拍的问题。现在布里亚特蒙古族在三个国家生活,最多的是俄罗斯,有40多万人,蒙古国现在不到5万人,我们国家现在只有8000多人,但是他们整个的穿着打扮与众不同。
我选择布里亚特,首先是因为他们整个历史和生活都不一样。还有一个是,摄影是符号的表达,他们的穿着打扮、生活习俗还保留着传统的样貌。21世纪以后,整个变化太快了,我简单讲一个故事,比如找马群这个问题,整个游牧蒙古人历来生活里面最难的就是找马群。原来找马群只是骑着马找一个稍微高点的地方用眼睛看,后来人创造了铃铛,改革开放后90年代我去的那一阵望远镜普及了,最大的难题解决了。
我要拍布里亚特的时候,去俄罗斯考察,他们服装都没有了,有的不游牧改种地了。之后到蒙古国去看,服装还在,但生活也变了。回来看我们国家的布里亚特人,我看到最大一个不同,虽然只有8000多人,但是传统都在。不过他们的机械化过程非常迅速,我拍第一部的时候连手机都没有,拖拉机很少。我之后深入去拍以后,发现拖拉机特别多。找马群的故事我也看到了新的延续,现在用GPS定位了。这两年蒙古包还有山脚下都安着高清摄像头,这是游牧的跨越,我是一个摄影师,我看到了这个细节,就要去拍。“布里亚特人”这个系列我拍了十年,整个专题就是挑战性地拍摄,我到大理去展览,很多人就说“阿音会拍彩色了”。
阳丽君:这也是用胶片拍的吗?你为什么觉得从黑白到彩色对你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阿音:全部用数码拍的,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彩色专题。这真是一个挑战,因为原来几乎全是黑白。杨老师说过,黑白是黑白的眼睛,彩色需要带着彩色的眼睛去拍。
杨延康:摄影艺术家一定要不断打破自己的习惯。我拍黑白三部曲以后,就买富士 100拍彩色。阿音有一幅作品,拍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眼神好有性格,我被他打动。他从黑白到彩色的转换是很成功的。
布里亚特人之一,2019年8月 阿音 摄
阳丽君:阿音老师的彩色作品感觉特别好,这个彩色带有胶片质感。
杨延康:他照片上的彩色让人感觉有那种民族性的东西在,微微泛黄,很好看,有种夕阳照到房顶上的感觉。
姜健:确实有胶片的感觉,这个跟艺术家的追求有关系。摄影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你要用你自己的内心,你自己的观看,拍出这张照片的意义。
它的意义很复杂,包括社会、文献、历史等方面。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就说,如果你只是为了拍一张好看的照片,那跟摄影就没关系。确实,摄影不是为了漂亮,这个很重要。延康拍的照片、我拍的照片、阿音拍的照片,大多都是这样,我们拍的照片很多并不漂亮,但其实那个漂亮是更高程度的,我们叫好看。
阿音这部新的作品我在大理看过,看完了以后我就觉得这个系列又进步了,在原来基础上他提高了更难把握的控制力。彩色我知道很难,我当时拍“主人”系列,拍了黑白、彩色两套,最后我选择了彩色。而那个时候有人给我出主意说黑白更有力量,更有历史感,我没听,后来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我第一部《场景》是黑白的,后来《主人》是彩色的,这个其实也是在挑战,挑战你对色彩的把握。为什么是彩色的,肖尔讲得很清楚,世界就是彩色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用色彩讲述这个世界?只不过有人控制不了色彩,尤其是很多人把色彩调成高饱和度、高反差,最后把彩色庸俗化了。
布里亚特人之二,2016年12月 阿音 摄
杨延康:你的《主人》很早,现在回过头来看,其中的笑脸也好,门神也好,都有色域,用黑白反而削弱了。本来牛仔裤落满了灰尘淡淡的蓝色很美,拍成黑白的效果就出不来,我们摄影师要大胆一些,打破这个界定,寻找自己熟悉的东西。人有两只眼睛,左面看黑白,右面看彩色,世界有黑白和彩色的概念,黑白灰也是有调性的彩色的东西。
姜健:确实咱们得正视,黑白、彩色没有矛盾,也没有谁高谁低,但是有一个什么适合黑白、什么适合彩色的问题。延康说得特别对,更微妙更高级那个层次的彩色难以把握,你是否有能力去把控这个语言,这个是一个很关键的事情。
阿音:我拍的时候,设定饱和度最低、对比度最低,就这样拍,我就是原片,没有调图。我有两种相机,一个是索尼黑卡,到现在还可以用。我这次在大理展览的时候,杨老师根本没有问用什么机器,他就是喜欢这个颜色、调子。冬天室外几乎没有绿色,在外面我就用另一个尼康810拍。而室内全是用黑卡,我不愿意用那种咔咔的声音去打扰人家。本来大家就是安安静静过日子。
至于彩色怎么拍,我没有专门学过,我从杨老师身上学了很多,再就是我脑子里面有生活色,一路就这样拍下来。目前“布里亚特人”系列的文字出版社通过了,书名叫《太阳圆》,蒙古族全是圆。
布里亚特人之三,2023年1月 阿音 摄
杨延康:聊聊你的《-40℃》,看完纪录片,我都掉眼泪了,太艰苦了,不容易。
阿音:《-40℃》是我拍蒙古马的一个专题。拍蒙古马也是我影像艺术成长的一个过程。我拍了6个冬天。我拍蒙古马,是因为我觉得游牧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蒙古马。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蒙古马越来越少了,这样的马以后可能找不到了。从数量来讲,20世纪70年代有1100多万,2000年的时候只剩不到50万。我拍蒙古马都是在冰天雪地,冰天雪地跟它的生存精神是匹配的,蒙古马相对个小,但是它零下五六十度冻不死,它最大的特性是有耐力,这正是蒙古人精神的象征。
我是把马当成人拍,我用的镜头没有超过200的。蒙古马不好拍因为它是烈马,不是圈着的马,不是模特马。我总结了蒙古马精神的两个展现方式:劳动和运动。这个地方一年无霜期仅4个月,真正的冬季有7个月,雪是最大的生活挑战,它在里面努力刨雪取食,刨完雪以后牛跟着它吃、羊跟着它吃,这是劳动,无限的劳动。蒙古马没有牦牛那样长长的毛,没有牛那样厚厚的皮子,它冻不死靠的是运动,它一个晚上可以走100公里。
阳丽君:阿音拍的马和其他人拍的马有什么区别?
姜健:拍马的人很多,但是阿音还是跳出来了,他的马确实有精神,是蒙古人精神的延续,我觉得他是从人类学的高度进入对马的拍摄的。
03
他记录自己祖先和父老乡亲们的生存,也是在记录人类的生存。
杨延康:阿音的书好读,我很喜欢。他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都是实打实的,写一个族群多少人,多少收入,家庭怎样,信仰什么,就完了,是调查人类学的写法。
阿音:我不是作家,但我关注文学的情况,很多名著我读了很多遍,从里面吸取营养。但是我那个时候写不了,姜老师说就写他吃什么,衣服从哪儿买过来,外面这个店怎么来的,这样教我。这当中肖戈老师跟我说,你买费孝通、黑明的几本书来看。经过老师们的点拨,我就买书来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现在我觉得写作非常容易,一点不难了。
我这些年没有离开过草原和我拍的那些人。现在布里亚特人中真正的牧民不到6000人,10村子里面,每一个我都去过,这当中我跟内蒙古电视台合作了两套节目,我讲文化、生态,这样内蒙古人就开始认识我,绿车子、绿衣服、长头发。我深入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和他们太有情感了,我的文章也是这样写出来的。有人说一个摄影师你写什么啊?我说我不是作家,我就是一个记录者。
阳丽君:阿音老师记录意识特别强,一方面记录游牧蒙古人的生活,另一方面记录自己拍摄的过程。
阿音:我一直用小DV拍,我不愿意用照相机拍视频。我真正拍视频是2007年从美国学的。2007年我去美国,跟美国《国家地理》的摄影师和编辑混了将近20天,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大师,其实我就是一个最基层的牧民。跟他们混,他们拍动态,我就全跟着,2008年我展出也是用这个,现在拍了很多布里亚特人的短片,我做展览的时候用。
阳丽君:你除了自己拍项目之外,还帮政府做了不少事情。
阿音:2008年前后,我的作品卖得很好,稿费也很高。但我的性格很倔,我就想我还要拍,我的使命还在记录,况且这片草原还在变化,我的年龄也不算大,我就是要拍摄,要完成梦想。但是我的生存怎么解决?我没有公司,没有工资,2013年开始,我得找到生存的路,于是开始给政府拍外宣,就这样,我做了将近20本书。冬天我去拍项目,夏天去拍外宣,经济问题就解决了,这当中也锻炼了我的彩色摄影技术和图文编辑能力。
阳丽君:阿音老师获得今天的声誉,当之无愧。
姜健:阿音拍游牧蒙古人,其实是拍一个人类集群。上升到一个高度之后,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记录自己祖先和父老乡亲们的生存,也是在记录人类的生存。从这个角度来讲,他现在所拍摄的作品是留给我们后人的,留给历史的,留给人类的精神财富,这是阿音最重要的东西,不管拍人、拍马都是一样的。
阳丽君:谢谢!
作者简介
阿音,出生于内蒙古科尔沁草原,19岁自学摄影,三十多年扎根家乡内蒙古草原,拍摄即将消失的游牧文化及社会大发展背景下中国游牧蒙古人的生活变迁。曾获中国摄影金像奖、中国人像摄影十杰、全国摄影艺术展金奖、平遥国际摄影大展最高奖、大理国际影会最佳摄影师奖、丽水国际摄影文化节摄影大奖、国际民俗摄影“人类贡献奖”、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所有之路”世界纪实摄影大奖等。多部作品在联合国总部、美国、德国、法国、加拿大等二十多个国家及国际组织展出,多幅作品被国内外著名博物馆收藏。已发布“中国游牧蒙古人·学校”“游牧三部曲”“蒙古马精神”等五大专题,出版《成吉思汗的子孙·中国游牧蒙古人》《中国游牧蒙古人·学校》《中国游牧蒙古人·生存地》《-40℃》等摄影书。
来源丨选自《中国摄影家》杂志2023年第12期,原文标题《我是草原的孩子——访摄影家阿音》,摄影/阿音,嘉宾/姜健 杨延康,采访/阳丽君。
声明丨本文所刊载内容,版权均为《中国摄影家》杂志所有,侵权必究。如需转载,请提前与本刊联系。
封面:布里亚特人,2020年1月
摄影: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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