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黄祸”还是“黄福”?
公元1245年,刚上任不满两年的教皇英诺森四世,在法国里昂召集宗教大会,会上最重要的议程之一,就是商讨如何防御蒙古人入侵的问题。教皇忧心忡忡地言道:
鞑靼人是基督名字的死敌,基督徒仍然有遭到他们攻击的危险……他们将肯定返回来,而在波兰、罗斯、匈牙利及其他国家所见到的恐怖,将重新出现。
里昂大会之后,作为应对措施,英诺森四世派出了两个使团出使蒙古,一个去往罗斯(按当时的突厥语发音,应为“斡罗思”,这就是后来“俄罗斯”的渊源),一个去往波斯。使团的目的,一是对蒙古人入侵的野蛮行径,作外交式的谴责和劝阻,顺带打探对方下一步的动向;第二,更重要的是,表明基督教世界无意与蒙古人进行战争。
显然,这就是一次变相的求和。
路易九世画像
此后的几年,法王路易九世,也就是后世被尊为欧洲君王楷模的“圣路易”,也多次派人去往蒙古汗廷,请求交好。
整个欧洲都战战兢兢,等待着蒙古人的“第二只靴子”落地。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横扫天下的蒙古大军,却像落潮的海水一般,汹涌而来,又迅速褪去,从此不见踪迹。
欧洲人更加意想不到的是,狂飙突进的蒙古西征,不仅带来了杀戮与破坏,更推动了整个欧洲文明的进程。他们想象中面目狰狞的“黄祸”,给欧洲带来的,却很可能是一场“黄福”。
那么,蒙古西征到底是怎么回事,“黄福”却又从何说起?
02 祖孙三代的接力赛
所谓蒙古西征,绝非一日之功,也不是一两场战役能说清楚的。它是成吉思汗祖孙三代,历时40余年,接续策动的一场大规模武力扩张,“世界”自此天翻地覆。
1219年,因为花剌子模残酷杀害蒙古使团和商队,成吉思汗天威震怒,发动了第一次蒙古西征。结果,蒙古大军将新兴的花剌子模帝国打得粉碎,从此占据了欧亚大陆的枢纽:中亚地区。
在这轮攻势中,哲别和速不台率领的一支偏师,翻越高加索山脉,前出到钦察草原(今黑海北岸一带),于1223年,在迦勒迦河之战,大败钦察诸部与罗斯诸公国联军,斩杀6名罗斯王公,兵锋直捣克里米亚。席卷一番后,这支蒙军于1225年回到本土,第一次远征就此结束。
这也是蒙古军队第一次与欧洲人接战。
蒙古三次西征简图
1235年,也就是蒙古灭掉金朝之后的第二年,成吉思汗之子,时任大汗的窝阔台发动了第二次西征,以实现成吉思汗征服欧洲的遗志。西征军由各支系宗王的长子带领,因此这次西征又被称为“长子西征”。大军名义上的统帅,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儿子拔都,实际指挥者,正是当年领兵扫荡罗斯的速不台。
蒙军二次西征首先经略罗斯诸公国,梁赞、基辅等历史名城悉数被毁,而后以罗斯为基地,分成南、北、中三路突进。
察合台之子拜答尔率北路军,一度攻克当时的波兰首都克拉科夫,后在利格尼茨战役中,大败波兰与日耳曼联军(以波军为主,少量条顿骑士和圣殿骑士参战),斩杀西里西亚大公亨利二世。中路拔都大军攻克匈牙利,攻占布达佩斯,将国王贝拉四世赶到了亚得里亚海中的小岛上。
三次西征路线图
1242年年初,窝阔台大汗的死讯传来,为了赶回本土参加忽里台大会,选举新汗,蒙古各宗王率军东撤,二次西征结束。蒙古人这一奇特的继承传统,可参见拙作:三代恩怨情仇终成海都之乱,不靠谱的继承制度如何消解了蒙古帝国
只有拔都留在了钦察草原,建立钦察汗国,蒙古人自此统治罗斯二百余年。
1252年,因为今天伊朗境内的木剌夷国不肯臣服,成吉思汗之孙,时任蒙古大汗的蒙哥组织了第三次西征。按照惯例,在诸王军队中,每十人抽取二人,还征集了一千多名炮手和各类工匠,由王弟旭烈兀统帅,主攻方向是中东和外高加索地区。
旭烈兀画像
1256年西征军灭掉了木剌夷,1258年攻克巴格达,当年横亘欧亚非三大洲,与大唐齐名的阿拉伯帝国就此灭亡,阿拉伯哈里发被裹在毯子里,马踏而死。
1260年,蒙哥大汗的死讯传来,旭烈兀率主力撤退。大将怯的不花带一支混合部队,在随后的艾因贾鲁(今巴勒斯坦境内)之战中败于埃及马穆鲁克骑兵,叙利亚得而复失,狂飙突进的蒙古西征就此落幕。
那么在此期间,欧洲人又在忙些什么呢?
03 拆了围栏的“井底蛙”,不期而至的“全球化”
现在看来,虽然“黄祸论”是从欧洲人口中喊出来的,但浩浩荡荡的蒙古西征,其实并没有给欧洲文明的核心区,也就是西欧地区,造成多么大的“祸害”。和罗马帝国末期匈奴人来袭,一路打到奥尔良不同,蒙古人的西征,最远也只抵达中欧的匈牙利,而法兰西、意大利都毫发无损,神圣罗马帝国只被打了个擦边球。
匈奴入侵和欧洲民族大迁移示意图
就在拔都西征期间,罗马教皇还在忙着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争权夺利。当时,跟波兰唇亡齿寒的腓特烈二世,曾呼吁欧洲各国联合抵抗蒙古,却被人认为是为了拉杆子反教皇,故意捏造“鞑靼祸害”。
腓特烈二世雕像
直到1245年,拔都大军已经撤退三年后,蒙昧的欧洲人才认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这才有了那场姗姗来迟的“抗蒙大会”,此后,才开始派出使者,去探访遥远的东方。而这也正是蒙古西征给欧洲带来的福音之一:欧洲的“井底蛙”,被拆毁了井壁,却也因此得以走出井口。
战争制造了废墟,却也开辟了道路,欧亚大陆被完全打通,从中原王朝、波斯到基督教世界,都被联接在了一起。在和平时期,借助发达的驿站系统,各国的商人和使者可以相对安全的在欧亚大陆上往来交通,传送货物、科技和思想文化。这在蒙古西征之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如下所示,是1246年,蒙古贵由汗(窝阔台之子)给教皇英诺森四世的回信,这也许是现存最早的,东方世界和欧洲的书面接触实物。
蒙古大汗贵由给教皇的回信
遥想一千多年前,东汉使者甘英在从中原抵达波斯湾后,因受到安息帝国的阻挠,最终未能继续西行,与罗马帝国失之交臂;唐初玄奘法师九死一生,偷渡出境,也仅仅是到达了北印度一带,“拜佛求经”。也就不难理解,当时蒙古人无心插柳,所建立的这个“全球化”秩序,是多么的可贵。
一般来说,见过了世面的人,就不大好蒙骗了。
蒙古人摧毁了城市和欧亚大陆上的藩篱,“全球化”摧毁了欧洲的传统观念,人们对之前深信不疑的宗教神学开始产生了质疑,开始从多元角度,展开独立思考。在当代,一些经历过改革开放的国家,其实也出现过类似的现象。
蒙古西征之后不过百余年,欧洲便兴起了文艺复兴运动,迈开了剧变之路,应当说,与之前大幅度的文明传播与交流不无关系。
但说到这儿,问题又来了,“全球化”秩序下,为什么是欧洲文明获利了呢?
04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实际上,当年对欧洲人威胁最大的,不是神出鬼没的蒙古大军,而是近在咫尺的阿拉伯帝国。从7世纪开始,双方就你来我往互有攻守。到旭烈兀西征之前,欧洲已经向中东地区发动了六次十字军东征,除了第一次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后面差不多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可以说,阿拉伯国家就是当时欧洲人走向世界的最大障碍。
然而,与西欧的毫发无损不同,在蒙古西征中损失最惨重的,恰恰是中东的阿拉伯和波斯地区。在此之前,阿拉伯帝国创造过一个辉煌灿烂的文明,无论天文、数学、医药、商贸、航海、文学艺术等等方面,都远高于欧洲,在怛罗斯之战硬扛唐帝国,还战而胜之。
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
在两次蒙古西征(第一次、第三次)的铁蹄下,这一地区的各大文明中心基本上都化为了废墟,从撒马尔罕、玉龙杰赤、巴格达,到阿勒颇、大马士革……无一幸免,大量民众被屠杀。
到1260年,从印度河直到地中海,所有的伊斯兰哈里发和苏丹们,都已从人间消失,整个伊斯兰文明只保有埃及和北非一隅之地,存亡一线。虽然蒙哥汗的死拯救了他们,但毕竟元气大伤,再不复往日之盛。
此时的欧洲,却像二战后坐收渔利的美国一样,快速发展起来,率先吃到了蒙古“全球化”带来的红利。正如英国历史学家韦尔斯在《世界史纲》中所言:
通过蒙古利亚人所发明的罗盘和纸张,在亚洲的游历及对东亚财富与文明不断增长的知识的刺激下,“大西洋边缘”的精神、体质、社会的活动才有了这次惊人的迸发。
1294年,蒙古人在中东所建立的伊儿汗国开始用雕版印刷纸币,印刷术便经此传入欧洲。当年在蒙古人与阿拉伯人的战争中,火药和各类火器被大量使用,这项技术也就被辗转传给了欧洲人。
至此,中国的“四大发明”就在欧洲聚首了。
四大发明
对于因此而给欧洲带来的文明飞跃,马克思那一段经典的论述,仍历历在耳:
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兆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
火药将骑士阶层炸得粉粹,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强大杠杆。
05 没有完结的结论
今天看来,蒙古西征对于欧亚大陆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但也带来了全新的机遇。欧亚大陆畅通无阻,初现“全球化”的雏形,物质和信息的广泛交流,封建强权处处被摧毁,民众迎来了一波观念拓展和个性解放,这都为文明发展创造了条件。
欧洲文明因为地缘和历史的原因,幸运地抓住了机遇,成为了蒙古西征的最大受益者,几百年间后来居上,成为世界的领跑者。后世的法国历史学家格鲁塞,甚至将蒙古西征与发现美洲和好望角相提并论。
然而,结论并未完结。每当狂飙突起,旧有秩序被打乱,就是新一轮洗牌的开始。等到下一次的狂飙褪去,历史还会重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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