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牧和圈养反让草场退化

冬天，荒漠里的灌木是存活的，能固定沙土，而草本植物的叶子就枯死了，相对来说，荒漠比普通草原稳定，不容易退化。

    草原等土地的荒漠化，被认为是造成水土流失、沙尘暴的罪魁祸首，为了保护草原而实施的禁止游牧、圈养牲畜的措施，似乎顺理成章。然而，有这么一位生态学教授，多年来一直主张自然荒漠的存在是合理的，禁止游牧才是违背草原自然规律的。他就是内蒙古师范大学退休教授刘书润。他的见解为何与众不同？《环境与生活》杂志近日就此采访了刘书润。

牧民才是草原生态老师

    77岁的刘书润长期从事植物分类学、植物地理学和生态学的研究，也担任保护区建设、游牧文化等领域的教学和实践工作。与教授的身份相比，刘书润更像一个牧民，他也确实被内蒙古的牧民称为“荣誉牧民”。刘书润告诉《环境与生活》，他本人曾是大学里成绩倒数的差生，毕业后却成为各大研究机构争抢的优等生。

    这一“神奇”的逆转，是因为他深入内蒙古牧民的家中实习，和牧民同吃同住同放牧，从而认识了草原的各种植物，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

    “我的很多知识不是来自学校，而是来自牧民和草原。”刘书润说。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强调，保护草原、治理沙漠应该尊重牧民的意见，因为最了解草原的是牧民，牧民是草原生态的老师。

    从一个“草原植物通”起步，刘书润开始关心草原的生态保护。他开始从文化层面去认识草原，研究草与当地人信仰的关系，了解内蒙古的相关历史。

    从1963年实习至今，刘书润从未间断过田野工作。“文革”时他也成天耗在草原上，“单位叫都叫不回来”。1998年，刘书润退休之后彻底不走寻常路，抛开学术研究，成为小有名气的生态导游。

    尽管已经77高龄，刘书润走起路来依然健步如飞，他说自己每年在北京的家里待的时间非常短，大部分时间都在内蒙古草原做导游和考察。“不去人就没劲儿，就像是生病了。”

荒漠中美丽的善刺旋花

“荒漠草原”很有价值

    提到荒漠，许多人认为是过度放牧和开发造成的，“这正是矛盾所在，很多时候我们没把自然存在的荒漠和人为造成的荒漠区分开来，其实，荒漠草原和草原荒漠化是不同的。”

    刘书润向记者解释，草原在概念上有三个层面：第一是生态学上的草原，就是地带性植被，反映一个地区的气候特点；第二个层面是草地，草地不仅包括地带性植被，还包括草甸、人工草地等；第三层面的含义更广，就是草场。凡是可以放牧的地方包括荒山都可以叫草场。

    “中国国土约有40%是草原，主要集中在内蒙古地区。”刘书润说，内蒙古属于干旱半干旱区，从东到西可分为草甸草原（森林草原）、典型草原、荒漠草原、草原化荒漠和荒漠五大类。

    集宁至二连浩特铁路线以西地区，主要是荒漠草原——属于草原向荒漠过渡的一类草原，以稀疏的旱生多年生草本植物为主，同时混杂大量旱生小灌木。这种天然存在的荒漠草原不但不容易退化，而且生态价值丰富。

    事实上，一些牧民不但不拒绝沙漠，反而在政府分草场时争着抢着要沙漠（荒漠草原）。刘书润坦言，起初他也不理解。经历一段牧民的生活后，他才明白，“沙漠是牧民们最好的冬营地。冬天，沙漠里比较暖和，沙丘能挡风，沙丘阴面有雪，阳面有草。雪松软，草地和草叶子也都完整，牲畜渴了可以吃雪，饿了可以吃草。”刘书润说，这也就是“沙漠是牧民最温暖的家”一说的由来。

    刘书润说荒漠里的灌木在冬天是存活的，并且含有一定水分，能固定沙土，而草本植物的叶子冬天就枯死了，所以相对来讲，荒漠比普通草原稳定，反而不容易退化，这也正是为什么荒漠的载畜量反而比典型草原稍微高一些的原因。

    由于干旱，荒漠上的植物生命力顽强，生长缓慢，营养价值高。这些植物为动物特别是“怕潮”的有蹄类动物，如野黄羊、野驴、野马提供了足够的营养，有利于繁殖，“后来人类将它们驯化，诞生了游牧民族和游牧文化。”

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的牧民在做奶豆腐   刘书润摄于2003年

“草原不是百货商场”

    这种地带性草原，尤其是半荒漠半草原地区，容易由于人的不当行为而进一步沙化。刘书润认为，人为的荒漠化才是应该杜绝的。近十几年来，由于认为游牧放养对草原植被破坏极大，也是造成沙尘暴的根源之一，政府开始大力发展圈养的畜牧方式。刘书润的看法和主流观点恰好相反，他认为要治理，就应该回归传统游牧，而不要继续实行只是适合农区的圈养方法。

    原因是，草原气候变化大，可能今年雨水好，明年就特别旱；草地今年长得好，明年可能长势不行。而且草原不同空间气候变化也很大，“我们刚去了内蒙古一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地方，开车围绕这片区域观测发现，常常是这边有雨那边就没有雨；这边特别旱那边却涝了。另外，有的地方植物密密麻麻，有的地方1平方米范围内才5棵植物。”牧民们得靠不断迁徙来满足生活和放牧所需。刘书润说，这种自然条件促成了几千年的游牧文化。

    此外，干旱草原的水分蒸发量远远大于降雨量。“这有什么问题呢？很多物质随着水分蒸发就往上带，这就导致物质分布不均匀，同一种物质在这聚集，在别处就没有，所以如果总待在一个地方，不是缺这个就是多那个物质，这种情况下，牧民就不能一直待在一处，就得搬家。”用刘书润的话来说，草原不是百货商场，而是专卖店，不可能在一个地方把东西都买齐了，必须移动。

    他长期深入草原，还发现一些奇怪的现象，比如现在圈养的羊有时不吃草，而是“吃石头、啃土”，“有的甚至互相啃羊毛，可能是缺蛋白质和其他微量元素”。

    就此，记者后来向一位在内蒙古草原工作的人求证，被告知羊的确很喜欢舔岩石，他判断可能羊体内缺盐或矿物质。“过去很少发现这种现象，为什么现在多了？”刘书润反问道，过去牧民一般在一个地方待一个星期就走了，而且牧民了解草原的环境特点，什么时候羊到哪去吃哪种草都了如指掌。

阿拉善禁牧后，牧民在观察一种叫红沙的灌木生长状况。

圈养和禁牧反让草场退化

    刘书润提到一位美国学者的话：“任何单独的草场都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任何一块最好的草场，也不可能满足四季放牧。适合春天放牧的草场，未必适合夏天；适合夏天放牧的草场未必适合冬天。最适合冬天放牧的荒漠草原，在天气炎热的夏天就不适合放牧了。“一块草场放牧十来天就不行了，必须走。”

    刘书润说，一直待在某块草场，才是导致荒漠化的重要原因。现在分草场到户，采取圈养的方式，各家用围栏把草场围起来，牲畜基本就待在一片草场上。这么一来，草场一年四季没有“缓和”时段，牲畜的营养获取也不全面。“草下面有一层土，土下面是沙子，必须适度放牧。狠狠地在一块地方放牧，草没了，土和沙子被风吹走，就沙漠化了。”

    适度放牧意味着不能不放牧。对于禁牧行为，刘书润也坚决反对。“牧民长期不放羊、马，原来给它们吃的草就不见了，这种现象让研究草原的学者也极为惊讶。围封禁牧的草原，起初有点恢复，但禁牧5年以上，草场就老化了，优良的牧草被劣质草取代。在荒漠禁牧3年以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

    原来，草原上一般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如果没有牲畜吃就枯死了，只有把上面的草吃掉，根部才能长出新芽来。记者从刘书润拍的照片上看到，牧民指着荒漠里的枯草，非常心痛的样子。刘书润告诉记者，当时牧民正告诉他，不让他们放牧，荒漠里的旱生植物会枯死，被牲畜吃的植物反而活着。

    “牧民们说，现在禁牧5年了，应该把草原还给他们了。可是把草原还给他们，想再放牧也难了，牧草都枯死了。牧民拿着枯草来问我们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以前没这个经验。”所以放牧频繁了不行，总不放牧也不行，须得适度放牧，关键是掌握尺度。“牲口不愿意在哪个地方待着，就意味着不能在该地放牧了。”

    刘书润介绍，在实行分草场到户之前，牧民会挑出最有经验的人担任草原的管理者。如果管理者说这片草场今年不能放牧了，当地领导就会下令暂停在该草场放牧。

    “我今年去内蒙古见到一个70多岁的老汉，他原来负责一个旗的草原管理，每年都带领导去转草场，告诉领导草场怎么调配。另外，他还负责确定一年养多少牲畜，处理多少牲畜。”刘书润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牧民都是这样来全盘管理草原，但是后来分草场到户，这些有经验的草原管理者反而没事干了。

照搬农耕文化致荒漠化

    刘书润认为，将农耕文化搬到草原上这种行为，是导致荒漠化的根本原因。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各地求快速发展，草原就出现了问题，“你们多落后啊，不能适应现代市场的需求。”刘书润如此形容内蒙古当时遇到的矛盾：要发展还是要顺应自然和长期的游牧文化？其实按照牧民的本意，“让多养牲畜他们也不愿意，养得够吃就行了。”据他了解，在内蒙古牧民心里，一等财富是朋友，二等财富是智慧和知识，三等财富才是牛羊。

    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政府开始让牧民种草、种地，提高粮食产量，多养牲畜。“但是老天爷不允许这样做。国际公认年降雨量小于400毫米的地区，不适宜种庄稼，跟大自然拧着干是不行的。而且种完地后沙化，反而造成沙漠化。”

刘书润强调，真正的草原应该物种多样，以多年生草本植物为主，而不是一年生植物，现在往往把事情简单化，甚至极端化，以为草原上的草长得越高越好，树越多越好，沙漠越少越好。“一年生植物大量存在，夏天长得很密，冬春时节全都光杆，就无法保持水土。沙尘暴的产生有3个条件，一是有细颗粒沙尘，二是土壤干、松，三是有风。只有三个条件同时同地发生，才产生沙尘暴。草原沙漠化最严重的时候是春天。因为春天风最大。”

来源： 《环境与生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