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原北京师范大学女附中学生,1968年到内蒙古阿巴嘎旗伊和高勒公社额尔登乌云拉大队插队。1975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学习,1981年赴美学习,1988在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获得博士学位。曾多年在美国李斯麦克学院担任数学教师。

这里的一般性是说,这样的特点其他人类文明也可能具有,相对于其他人类文明不具有的特殊性。这篇讨论蒙古草原游牧文明的一般性,下一篇讨论蒙古草原游牧文明的特殊性。

蒙古草原游牧文明有三个特点:

1、蒙古草原文明的基本生产生活方式是逐水逐草靠天吃饭的自然游牧,所谓nomadic;

2、蒙古草原游牧文明是以羊肉为主的食肉文明(所谓狼图腾);

3、蒙古草原游牧文明的经济结构单一,所以没有发展市场经济的必要(或者说,市场经济没有用武之地)。

正是由这三个根本性的特征,决定了造成了蒙古草原游牧文化的特征:

1、天人合一、知足常乐、简单、安祥、潇洒;

2、可以强悍勇猛,可能凶残(成吉思汗);

3、没有竞争意识,缺乏市场经营头脑,与工业化、现代科技、现代市场经济无缘。

4、由于千年自然游牧的简单平淡悠闲,以及缺乏市场经济贪婪追求超额利润的刺激与驱动,草原牧民们颇为得过且过不求进取,相当缺乏主动积极竞争拼搏的现代市场经济的意识和行动习惯。


1、天人合一,无所多求,安详自然,知足长乐,自在潇洒,这是我亲身感受到的草原文化的最可贵最迷人而勾魂的特征。在今天这个现代文明的市场经济时代,人人疯狂奔钱,个个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而玩命奋斗紧张拼搏,现代人纵然有着个人生活的多种选择,大把的钱和大量的高档消费物品,但是并没有期望中的身心愉快与轻松,反而是大批现代人的精神忧郁,以及其它各类心理精神疾病。所以草原牧民们平和潇洒泰然简单的生活态度,也就特别地吸引着身心均劳累不堪的现代人。

草原牧民们没有战天斗地人定胜天的豪情壮志,没有誓让自然环境为人类服务的雄心野心,没有现代市场经济刺推动激熏陶出的追求享受消费的无限贪婪;他们顺应自然,依据水草放牧羊牛,无所多求,知足而乐。于是产生出了这种平和、安详、潇洒的草原文化。

几千年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草原,牧民们过的是逐草逐水的走场游牧生活。像我们大队,整个草场分为四大片,一片归一个季节。游牧的生产生活方式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生产生活方式,牧民们只是被动地依顺天意,依赖草原的自然环境而生活,而没有人为地改变草原的生态环境的概念;不象农业地区农民们那样战天斗地致力于改良土地修渠引水灌溉,或其它农田基本建设,以增加粮食的产量。

游牧生活以草场为本,羊群牛群跟着草场走,而牧民搬着蒙古包跟着畜群走。我在草原的时候,一般来说一户牧民一年要搬近十次或是十几次家。搬家可不是一件轻松愉快惹人喜爱的事,所以牧民们一户住的蒙古包一般也就是中型的(直径四米左右),蒙古包中的家具也是尽可能的少,一般就是一个或两个二尺高二尺多长的柜子,一个小炕桌而已。就这样每次搬家(包括蒙古包本身,地毡,炉灶炊具,被褥衣服等等)也得用四到五辆牛车。游牧的客观环境使得牧民们养成了这种生活从简的习惯(试想:你要是一年得自己搬十次家,不说用牛车,就说用汽车吧,你愿意要那么多沉重的时髦家具吗)。

与在美洲大陆上生活的土著居民印第安人一样,草原牧民们将人的生病和死亡看得很轻,顺其自然。牧民们只要不是实在爬不起来,是不认为自己是生病了的。我们在草原的时候,一次一位牧民放着羊群路过我们的蒙古包,他说有那么一点不舒服,我们给他一量体温,39度5,该上医院急救室了。但他只吃了一片我们给的解热止疼片,就又去放他的羊了。我在草原的七年,我们大队(一百八十多口人)死了五个人:一个小孩,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和两个老年人。这五个人没有一个是在医院里死的,而都是在家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人死了,没有葬礼,家人把遗体装在白布做的口袋里,摆到专门置放死者的一个小山头那儿。没有过多的悲伤,羊和牛总得有人放,人总得吃饭,生活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草原牧民也爱聚会凑热闹。那达慕是草原上的盛会,一般在春季接羔季节结束后举行,可以由大队、公社或是旗政府主办,任何一群人感到高兴,想热闹庆贺一番,就可以向大家发出通知举办一个那达慕,到时候一定有一大群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的。那达慕主要是传统的蒙古摔跤比赛,赛马和贸易活动。草原上的另一聚会是打狼活动,打狼活动可以由几个临近的公社和大队共同组织。还有就是大队的春节团拜活动,春节是草原牧民庆祝的唯一节日。牧民们日常的分散平淡生产活动和生活方式,使得草原上人们的这类聚会更加激动人心。

2、食肉文明当然要崇尚predator的强悍凶猛(中文没有与predator对译的词,其意思是捕食其它动物者),所谓狼图腾吗,因为非如此,就获得不到食物了,无法生存,饿死啦。把prey(被捕食的动物)集中起来放牧,以保证食物来源的稳定,是原始狩猎生产生活方式的进化。从草原蒙古牧民们身上可以看到作为predator的强者赢家的影子:马倌们的勇猛强悍,压生个子(训马)者们的彪悍顽强,小伙子们制服牛羊的好胜倔犟;打狼活动或是春节团拜有机会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时,人们骑着马(春节时不少人骑骆驼),只要有人倾身策马,这一大群驮着人的马(和骆驼)立即争先恐后撒开四蹄飞奔了起来,马蹄声可谓惊天动地,那真是人心激动热血沸腾,一扫草原往日的平静安然与悠闲,人人不由得不激动振奋不已,奋力策马向前猛冲,勇争第一。食肉文明喜爱的娱乐活动是两方对峙争斗,决一胜负的game(竞技比赛,奥林匹克)。喜爱争强好胜的比赛,是草原蒙古族牧民和内地汉族农民的一个根本性的不同。草原上两个蒙古男人碰面,是要扭在一起摔跤比试娱乐一番的。草原传统盛会的那达慕的主要项目是争第一的赛马和决一胜负的摔跤比赛,这与西方人的game是相同的。Game的中文翻译是“游戏”,而游戏吗,则是小孩子们玩的,与成年人无关。与草原牧民们同样也是靠天吃饭的小农经济的农民们,对决一胜负的竞技比赛一般不感兴趣。

放牧牲畜是草原牧民们求生存的唯一生产方式,当然牲畜就是草原牧民的基本食品了。食肉文明要吃掉作为食物的动物以求生存,这本身就是很残忍的了。但是食肉文明不能认为这是残忍,这就是生活本身,要不就无法生存了。可以说,食肉是残忍的基因(农民杀鸡杀猪吃肉也是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草原上屠宰羊和牛的过程是很残忍的,尤其是杀羊的过程。我们来到草原的第一个冬天,大队把过不了冬的弱羊都集中在一起,杀了卖肉。当时我们也参加了宰杀弱羊的劳动。我记得,一天早上一个哥们儿告诉我们,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抓住了一个特务,把这特务像杀羊一样地杀死了。把杀羊和杀人联系在一起,惊得我头发根直竖浑身冒冷汗。现在我真的是不愿意去想这个杀羊的过程:把羊打翻在地,在羊的肚皮上用刀子拉一个口(四寸到半尺长),把手从这口里伸进去,转到羊背上,楞是把背上的主血管掐断,羊就死了。蒙古牧民传统是让血留在死羊身上,认为这样的肉好吃。山羊当然要大叫反抗,但是绵羊却是一声不吭地就死了(现在想起来,我就要掉眼泪)。羊死了之后,把皮剥掉,沿着骨头关节的缝隙把整个羊卸成小块(手扒肉煮的就是这样连骨头带肉的小块)。牧民们卸羊非常熟练,因为他们非常熟悉骨头关节缝隙的位置。我们听说以前有的人死了以后,也被如此地卸成块。西藏的天葬是喇嘛把死人卸成小块喂秃鹰。蒙古草原的习俗是将尸体折起来装进白布口袋,扔在一定的地方(大概卸成块之后,更容易装进不是很大的口袋)。人也是动物。一旦有风吹草动,特殊环境形成,有成吉思汗这样凶猛强悍领袖的鼓动带领,蒙古军队对敌人的凶猛残忍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牧民不吃狗和马。蒙古牧民没有pet(宠物)的概念,他们不给动物起名,狗包括在内。


3、蒙古草原上自然游牧的生产生活方式单一,没有交换产品发展内部市场经济的必要,所以当然就缺乏市场经济的机制,于是也就没有来自市场经济追求超额利润的贪婪对于社会发展的刺激和驱动。这应该是蒙古文明与同为食肉文明的西方文明,在近代和现代具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的根本性的内在原因了。缺乏市场经济作为刺激驱动力,这也是千年小农经济的中华文明没有发展出现代科学、现代大工业的根本性的内在原因了,或者说这是著名的李约瑟难题的答案了(为什么中华文明没有发展出现代科学)。

市场经济起始于人类社会产品交换的必要(分工的结果)。开始时的产品交换是实物的交换,钱的概念的形成和钱币的应用,标志着市场经济告别了原始形式。欧洲的市场经济发达,因为其生产方式是多种的:狩猎、捕鱼、农业种植、畜牧、手工业等,产品交换就是必要和必需的了。市场经济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断加速地赚取越来越多的利润,没有上界的无限贪婪是市场经济的本质,适可而止自力更生与市场经济绝对无关。这个对于超额利润无限贪婪的疯狂追求,正是西方文明社会发展进化的极为有效的刺激因素和强大的驱动力。可以说,市场经济发展成熟到一定阶段,其进一步的自身发展扩张深化的必需,刺激驱动着西方文明的近代化和现代化。近代现代的科学与技术密不可分,科学依赖于技术,技术反哺于科学——科学技术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体。科学技术的价值吗,就是可以应用于工业农业生产的实践和其它生产生活管理领域,降低成本、增加生产效率、创造出新产品,其结果吗,当然是加速了尽可能大的超额利润的获取了。可以说,正是市场经济的这一无限贪婪的本性,刺激驱动促成了西方文明近代的崛起和现代的世界霸权。离开了市场经济尽加速获取最大利润的刺激的驱动,就没有新型能源带来的近代大工业化,更没有今天的高科技信息化的现代消费社会。犹太人自古就以经商理钱(银行)闻名,犹太民族玩弄市场经济于股掌之间,始终主动地执掌参与着世界市场经济发展(控制着今天世界市场经济的现代金融市场仍然是犹太人唱主角)。这正是为什么犹太文明两千多年来虽然经历了各种磨难,但是始终立于无人敢于轻视的地球生物链的上端的根本原因了。

4、自然游牧产生的传统草原文化,对于草原牧民思想意识现代化的滞后作用。

远离市场经济的自然游牧顺其自然天人合一,草原牧民们知足常乐无所多求,安然潇洒,悠哉悠哉,于是呢,草原游牧生活当然是与现代精神的主动积极顽强拼搏竞争无关的了。草原牧民们没有规矩纪律等对人的思维行动进行约束的概念,可谓是不适应规矩、不求进取、不守纪律。(这点可以相比于非洲文明:由于热带的自然环境和气候适宜植物和动物的自然生长(不需人的努力),与生活在温带(农业种植)寒带(狩猎捕鱼)的人类文明相比,生活在非洲的人类文明,食物可以比较容易地获得,没有建筑避寒保温住所的紧迫必要性,没有改造客观自然环境的必需和必要,他们具有更多的时间娱乐休闲。)


“二草”即作者。

千年的天人合一自然游牧的生产生活方式,使得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形成了简单、朴实、真诚、知足长乐、悠然潇洒、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的文化和心理。朴实、简单、真诚、潇洒,是草原深深感动人紧紧吸引人的特点、优点;但是具有巨大讽刺意义的是,在人类社会步入现代化的今天,蒙古族牧民的这种知足长乐、悠然潇洒的优点,就成为了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惰性,这正是草原尽快进入现代化的最大障碍了。常常让人摇头叹息的是,不少牧民身上具有着那么一种八旗子弟没落贵族的坦然、悠闲、不屑动手、与世无争的气质(蒙古民族毕竟辉煌过吗,不说成吉思汗,蒙古族在清朝时也是贵族)。

草原的现代化,草原自然游牧经济向着现代畜牧经济和其它现代经济形式的转型确实不易。相比之下,引入市场机制不是很困难,真正的困难在于,改变蒙古族牧民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心理,转变他们悠然自得、坦然懒散的行动习惯,使草原牧民们(尤其是年轻人)具有现代化的积极进取竞争拼搏的思想意识,和自觉遵守纪律的习惯。传统游牧文化的惯性是强大的。

2014-2



锡林郭勒盟北京知青申晓亭的诗:《你好,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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