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学考古专业的,那会儿从吉林大学一毕业,由于家庭原因,不能继续读研,也不能往大城市走(那会都往北京、上海走),我只能回老家,所以首选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当时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正好招人,听说我们是从内蒙出去上学的,表示欢迎,所以我就回来了。那时是1982年,我当时34岁。当时我们班就我和魏坚两个人回来了,就很顺利的进入了研究所。比我们早半年来就只有齐晓光一人,这之前,研究所已经好多年没有分配来的大学生了。所里面的几个老同志协商后,对我和魏坚两人的工作岗位进行了分配。魏坚分配到了田广金、郭素新夫妇所在的那组,我被分配到李逸友先生这组。
一秋收后启程,三旬抵黑城因为是秋天来的,李逸友先生当时找我谈过话,说:“咱们今年有个计划打算去额济纳,那儿有个黑城子,1962年的时候我们考古所几个人去调查过,也发掘过一个小庙,到现在将近20来年了没有再发掘过,那地方好啊,你跟我去吧,很有考古价值,咱们等秋收以后去,你跟我去看看。”李先生让我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回家看看,正好那会儿我还挺想家。因为秋天了嘛,家里有分的地,但是没有壮劳力,孩子们都还小的呢,大的七八岁吧,小的三四岁,我回家帮着收完麦子、土豆,过了八月十五后回来单位。
李逸友先生和我,还有一个毛庆沟那儿的一个技工,叫任兰锁,我们三个人买上票准备乘火车先去兰州,三人只买到一张卧铺票,李逸友先生坐的卧铺先行,我们坐硬座也很开心,那会儿又当农民又是学生,没觉得多苦多累。我和任兰锁坐的硬座后出发,到兰州坐了40多个小时火车,当时也没觉得多苦。到兰州后参观了兰州博物馆,看了甲渠候官出土的汉简,当时有个汉简研究所,张学政、初仕宾是他们那儿研究汉简的专家。在兰州逗留了几天后,准备乘飞机从兰州到酒泉,更是稀罕的不得了,很兴奋,但是很遗憾去酒泉的飞机票没买到,当时兰州到酒泉的航班一周只有一趟,飞机也是只能坐三四十人的小飞机,票很难买到。幸运的是买到了火车卧铺,我是第一次坐卧铺,很高兴,感觉很舒适。从兰州到酒泉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
酒泉到额济纳的长途汽车当时每周只有星期二才发一趟,我们到酒泉那天刚好是个星期二,长途汽车刚发走,所以我们只能再等一个星期。当时的酒泉基本全是白色的平房,我们住在小旅馆,期间去了趟嘉峪关,也参观了酒泉博物馆,但是大部分时间待在屋里。等到星期二,我们一大早乘长途车赶往额济纳,我记得酒泉到额济纳坐车走了整整一天才到。我们大概是10月5号从呼和浩特走的,10月25号才到额济纳。
二 沿途喝绿水,仰卧望星空李逸友先生在来之前写信跟额济纳旗文管所沟通过,当时小一点的单位基本没有装备固定电话,通讯基本靠信件往来。当时负责跟我们对接的是达瓦桑布,租了七八峰骆驼,两个蒙古包,雇了向导、炊事员及当地的三四位牧民,阿拉善盟的李国庆、额济纳旗政府办公室一个主任,还有一位姓杨的同志,叫杨立业,是个兰州人,很年轻,对考古感兴趣,这就是我们这次的发掘队伍。那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次考古经历,那个地方很艰苦,所以印象很深。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感觉很苦,我感觉还好,从小吃苦长大,在哪儿吃苦都一样。当时快11月份了,给我们每个人买了一个大皮袄,戈壁滩很多地方需要骑骆驼赶路。
第一天,达瓦桑布雇个拖拉机,拉上帐篷、米、面、炊事工具等等就出发了。在戈壁沙漠中拖拉机时不时就陷进沙窝子里卡住,没办法只好把拖拉机上的货物全部卸下来,让空车驶出陷窝后再装车前进,结果又卡住,就这样反复倒腾了三四次,最后实在是出不来,没法前行了,就误在那儿了。骑骆驼的牧民比我们走的快啊,提前已经到了营地,扎好了帐篷,但是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我们,所以又折返回来找我们,找到的时候天也黑了,离营地还有很远的距离,大家只能就地过夜,因为我们车上还没拉帐篷,好在车上还有行李,所以大家就准备穿着皮袄裹着被子在路边将就凑合一晚。当时大家都饿的不行,也没有吃的,这时达瓦桑布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我们几个人分了两个馒头当做晚餐,馒头太干了得喝水啊,得去找水去。有个牧民说这附近好像有一口井,然后就去找,找来找去没找见,回来说今晚只能先就这样了。大家就忍忍凑合着睡了会儿天亮了。天亮后,牧民们又去找井了,好不容易找到附近的一口井,打来了井水,大家捡拾了些红柳枝,支起铁桶烧水,井水有些发绿,闻着味道也不对,但是因为太渴了,所以没办法放了很多奶粉煮成了奶茶。我尝了一口,实在喝不下,决定说啥也得忍,没喝。李逸友先生喝了,告诉我咬住牙一口气喝下去,憋住气、别去想、往下灌。
再次出发时我们都骑上了骆驼,几个负责驮行李的骆驼也绑好后出发。到了营地,很不错,有帐篷,这回能喝上水了,因为营地附近有一个不大的水泡子,骆驼抢着喝水,我们也下去赶紧喝……早晨还扭扭捏捏不喝那个井里的水,好家伙,这个水虽然也没好到哪儿,但是味儿好像没那么重了,真解渴。在营地一连住了好几天,每天骑骆驼出去调查,看附近哪个地方有遗址、墓葬、庙,然后回来再做标记。我在出发前准备了一份材料,就是当年中瑞考察团调查时候画的图。李逸友先生在我出发前就告诉我,要看当时中瑞考察团的中方领队徐旭生写的《徐旭生西游日记》,一套四本,从咱考古所资料室借来的,还有些其它资料。每天早上出去勘察,晚归后就对照着这些资料一一核实做勘察记录。我记得当时有个K710居延城,还有K618……每天带上几卡子水,中午在野外吃饭,晚上回蒙古包吃饭,吃的是面片、饼子之类的,有时候有些干肉,几乎吃不上蔬菜。在这儿工作几天就又驮上行李出发,大概走了一天时间才到黑城。到了地方后发现这儿有一口很深的井,牧民说先饮骆驼,因为这井水也是很久没有人取过,上面的水也不太干净,每个骆驼差不多需要喝两三桶水,饮完骆驼后我们再取水喝,那会儿的人也结实,喝不坏。
因为途中有一个蒙古包的套瑙从驼背上掉下来摔坏了,所以蒙古包顶子那儿有很大一个窟窿,我们晚上睡觉的时候抬头能看见星空,很有意思。在这儿住了两天后,井水的质量也越来越好了,所以住的也比较稳当。总共在这儿住了有七八天,也是每天早出晚归。但每天这骑骆驼啊,不习惯,因为一骑就是一天,骑得腰酸、腿疼、屁股疼。每天骑的路程很远,有一次李逸友老师骑的骆驼惊了,人从驼背上掉下来摔伤了腿,但是也一瘸一拐地坚持走了七八天路,后来实在疼痛难忍走不动了,我才发现他腿上黑青一片,肿起老高,没医没药,没法医治,后来有一位牧民骑骆驼陪着他返回旗里去医治。我也从驼背上摔下来两次,不过那会儿年轻,没有摔伤。
三 驼舟迷瀚海,孤烟引归途
李老师去旗里看病后,调查人员就剩我和达瓦桑布。我不怕远,所以我们从营地出发走到快下午的时候到了额尔古哈拉,那个地方是真不错啊,全是大红柳,是西夏屯田遗址,我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清晰地记着,到处是沙丘簇拥的红柳包,房子依红柳而建,一半被沙子埋没。在那儿发现的遗迹有修建的水渠、烽火台,因为天就要黑了没有时间再向深处走,只做了粗略的调查。我们吃了点饼喝点水,收拾好,骑上骆驼返程时太阳刚好落山了,牧民带着我们赶夜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感觉到骆驼也怕黑,都挤到一块儿往前走,相伴的只有满天的繁星很好看。我们辨不清方向,全靠几位牧民向导。如果没有牧民,根本就走也不敢走。走着走着实在是弄不清方向了,达瓦桑布心里也没把握了,我们来的时候就走了六七个小时才到,现在也不知距离我们预定的营地还有多远,大家商量着打算就地休息野外露营,因为没带被褥,太冷了也不敢睡,所以准备取红柳枝点篝火堆取暖将就一晚……
但是,让我感觉很神奇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牧民说感觉有一股热风从那个方向吹来了,一定是有人点火了。他就带领我们往那个方向走,我们就紧随着牧民追着热源走啊走,因为着急回去我们骑骆驼也骑得稳了,骆驼也是加速前进,配合的挺好,走了好一阵儿终于找到了预定的营地。返回时才知道,营地的牧民看到我们这么晚还没回来,就发觉我们可能是迷路了,所以在沙丘上点起火堆为我们发送“信号”。进蒙古包后,看着热气腾腾的一大锅面片,埋头就吃,感到真的很不容易,也很满足。
这次调查发现一个地点分布有很大一片汉墓,有的墓顶的砖都露出来了,还有一些虽然被沙丘埋着,但能看出墓圹大概轮廓。看了几处后,我们挑了最小的一处约两米来长一米五宽的墓葬进行了发掘,墓葬的土质非常坚硬,镐头抡不动,铁锹也挖不动。李国庆还算个壮劳力,还有个姓张的小伙子,我和杨立业两个人根本弄不动。沙漠里白天很热,大家都很疲惫,发掘工作进展艰难,大家轮换着上手。最终发现是一个汉墓,出土了陶器,有鼎呀、豆呀、壶呀之类的文物,大都是残片。挖了一半,我以为很快就能挖开,但是太难了,到底也没挖成,拣了些陶片子,最后李老师不让挖了。那天就在野外住了,我们住在蒙古包里,达瓦桑布跟带队那个牧民在外面睡的,就睡蒙古包外头了。
这次调查一共走了40多天,李老师就决定第二年挖黑城,所以1983、1984年考古发掘了两次黑城。咱们考古所有塔拉、齐晓光、高原、栾涛,司机有贾志、那义忠,还有李国庆、巴格纳。之后李逸友先生写了《黑城出土文书》,我写了《内蒙古黑城考古发掘纪要》。
四 沙漠喝水难,草原飞虫多发掘时比较有意思的故事还是跟水有关。有一次李老师让达瓦桑布买骆驼驮水用的水桶,一侧是平的,一侧是半圆的那种,顶上有一个口,口是高的,装的水也洒不出来,挺好。一个骆驼驮四个桶,这边两个,那边两个,让买十来个桶,三四个骆驼驮水就行。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买了四十个能装300升的大油桶,那义忠开车到呼市西货站取桶,结果大货车拉回满满一车的油桶,完全不是李逸友先生要买的那种……可见这水对沙漠地区实在是重要。
还记得有一回,塔拉跟着李先生一起发掘,发掘过程中又没水了,水坝的水没运到。二十五六公里的路程,每天要送4桶水才够用。有一天驮水工没把水驮去,原因是驮水的骆驼跑了。当时是郭海军负责做饭,结果没水做饭,喝的水也没有,我们还好,不干体力活,雇了十几个民工,他们干重活,喝的水也没有。李老师说没水咋办,为保存体力下午停工,就蒙古包里躺着吧。我们还行,民工渴的忍受不了,准备去找水井。找了一圈,没找到,无奈回来了。白天太热了,准备等黑夜气温低凉快些再去找水。没水做不了饭,没吃的,给民工一人发一个午餐肉罐头。罐头吃的挺香,但问题是咸呀,越吃越渴……
还有一次发掘中,等不上后续物资,帐篷也没有,只有些水和面,饿了想揪面片吃,做饭没有锅,只能用洗脸盆代替,那时候我们连洗脸带做饭就一个盆(有时候也当成洗脚盆,这个盆就是多功能)。没有面板,就用手揪面,一揪一块儿,就像现在的猫耳朵,水开了一煮就吃,只放点盐。没有筷子,用红柳枝子代替。
还记得一件艰苦的事儿,那是挖庆陵的时候,好像是1994年。那时候的草长得很高,而且密密麻麻,都在膝盖以上,周围全是树,中间只有不大点的一块儿空地,先到的一拨人一点一点把草踩倒,一踩后地里的水都冒出来了,湿哒哒的,但也没办法,支了一个帐篷和一个蒙古包,就这么凑合着住了一晚上。我第二天去,觉得这么个可不行,身体受不了,然后想了个办法,当地树多,让苗润华锯些树在地上铺开,然后去乡政府所在地买了些木板,铺在树干上,与地面隔离开,再买些草垫子铺上面,这样才好一些。
但因为草长的好,很高,各类昆虫吸收的营养也比较多长得比较大。帐篷里能飞进蚊子、蚂蚱、蝈蝈等各种飞虫,尤其印象深的是蜘蛛,大长腿蜘蛛爬满蒙古包顶……没办法,刘冰用特别锋利的手术刀,点个蜡烛灭蜘蛛,一晚上蒙古包顶上能灭了二三十个蜘蛛。草垫子底下全是各种虫子……
当时有自治区文物局和赤峰市的领导去庆陵看我们,带了肉、烧鸡、酒。来了之后没有地方坐,木头箱上放一块板,把饭菜放在上面,水杯或碗里倒些酒,站着吃,筷子也不够,拿起树枝就用。1996年,发掘大山前,刚开班儿的时候,张忠培先生作为领队去了,赤峰市书记、市长、喀喇沁旗干部等一众领导去看望,招待人家吃饭,人多坐不下,就去农村马路边一个不大点儿的小饭馆招待,三桌人的凳子也配不齐,饭菜一般倒没啥,真是脏乱差,苍蝇到处都是,人们也吃不太进去。那会儿条件艰苦,也没法讲究排场。
五 作业要谨慎,安全记心间另外,我还要提醒一下,考古一定要注意安全,否则容易发生一些安全事故,有的地方还死过人,造成了人员伤亡。我记得发掘宁城三座店时,差点塌方压死人。隔梁挖深了,大概有4米深,加上隔梁下面掏灰坑,总共加起来五六米深。有两个小姑娘趴在一个袋状坑里作业,刮面儿、找边儿。那坑比人高,外面看不见,走过去趴下才能看见。挖着挖着,到时间了吹哨休息了,把两个孩子拉上来,外套还在坑里,刚拉上来,没有两分钟,隔梁塌方了,把坑堆的满满的。还有,工地上开车也要注意安全。我们有一次搬家,从庆陵出来,开着车,双开门两排座,后面拉货前面坐人,坐6个人。有小苗和他亲戚、小马、小崔、二元子、司机段师傅,车速快,翻了,车打了个滚后又站起来了,车头从南转为北。车里6个人全部甩出去,车里的货甩的到处都是。幸运的是,这6个人只有二元子嘴破了缝了几针,还有一个人肩膀有点痛,其余的人没怎么受伤。这就是车速快,要过前面一个小洼地,一踩油门转弯导致车祸发生。现在想想真是幸运,人和车基本都没啥事儿。
郭老师部分工作日记
(受访人:郭治中老师;采访人:包桂红、胡春柏;
文稿整理:包桂红、贾志、张煜鹏、王颖、苏亚坤)
发表评论